《诗说中国》是首部以古诗及注论形式总结和致敬中华民族众多圣贤豪杰的著作,是为了能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用古诗概括、歌咏中华民族历代圣贤的生平事迹及其精神风貌,融文史哲于一体,显精气神于一言,唯愿广大青少年通过诵读后烙印于心,得圣贤精神滋养、贯通中华文脉、鼓舞华夏儿女大步前行,慎终追远以继往开来,与古今贤哲一道,为推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此诗由张红星教授注解,国画家孙持雄绘制《文采风流司马相如》诗意图,本文选自廖彬宇先生《诗说中国》,全书384篇内容将陆续发布,每幅图之命名均为相关成语。
戊子岁怀司马相如七律
吟诗作赋夜难休,笔落惊雷动九州。
天授文思传道统,琴挑韵事启风流。
檄书耿耿安边策,谏猎铮铮警世谋。
一自茂陵人去后,凤凰千载绕云楼。

黄德劲先生诗评:
可以说,如果以一人一文而代指一个朝代,大汉一定是司马相如与其赋,而唐为李白与其诗,宋则东坡与其词也。规模,气象,风格境界,皆差相类似。彬宇先生怀司马相如七律,深富大汉气象而描摹品评相如极贴切也。“西汉文章两司马”,论深刻丰赡,必太史公;而言富丽宏伟,则必是相如赋也。
进而言之,彬宇先生以文人精神为主脉,融合历史典故与儒家道统,全诗结构严谨,用典精微,既有杜甫沉郁顿挫之思,兼得李商隐蕴藉悠远之境,可谓“一字一太极,一字一天地”的典范,充分展现了中国文人的三重境界:
才情与使命:首联以“惊雷动九州”凸显文人的社会影响力,呼应《诗说中国》中“融文史哲于一体,显精气神于一言”的创作理念;
风骨与担当:颈联“檄书”“谏猎”二句,暗合廖彬宇先生所言“圣贤豪杰之精神鼓舞华夏儿女”的济世情怀;
传承与超越:尾联“凤凰绕云楼”的意象,既有“凤求凰”的诗意,又恰如《平心平天下》中“汉字哲学”对文明延续的隐喻,彰显文化命脉的生生不息。
司马相如(?—前118年),原名犬子,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市)人,另一说法为巴郡安汉(今四川蓬安县)人。中国西汉时期的文学家、外交官。司马相如善作辞赋散文,被后世尊称为“辞宗”“赋圣”,标志着汉赋的成熟,被誉为“汉赋四大家”之一。
谨依彬宇先生诗意,以“赋动九州”“琴韵风流”“凤绕云楼”简析之。
赋动九州
檄书:指檄文,如骆宾王《讨武曌檄》一类雄文,兼具文学性与政治性。《文心雕龙·檄移》:“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推翻暴秦一统天下的大汉,在雄才大略文物全能的汉武帝的强推之下,步上了巅峰。汉武刘彻是十分“全面”的帝王,不仅好武而且好文,不仅敬业而且爱玩。他下诏向藩国地方招募宫廷语言侍从,一批擅文之士如司马相如、枚皋、董仲舒、司马迁等皆汇聚于朝廷,产生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宫廷文人,司马相如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从一个蜀中少年到一代赋圣,司马相如一生充满了传奇。比如他在临邛“琴挑卓文君”而成就一段传奇的爱情,于是有了“文君相如,俏冤家”的故事和“琴心相挑”“坐上琴心”的成语;他与文君结合后一时穷愁潦倒,将自己穿的鹔鹴裘换酒喝,于是有了“家徒四壁”与“貂裘换酒”的成语;他献赋给汉武帝,在赋中虚构了“子虚”“乌有”等人物,于是又有了“子虚乌有”“化为乌有”等典故;传说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时幽居长门宫,找人花千金购买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以打动汉武帝的心,于是又有了“量金买赋”或“千金买赋”的成语。
有人曾经总结了和司马相如有关的成语和俗语,比如“当垆卖酒”“寡廉鲜耻”“家徒四壁”“杨意不逢”“琴挑文君”“红拂绿绮”“相如窃玉”以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犬子”等等,可见司马相如的魅力和历史贡献。
作为文人的司马相如创造了历史上罕有的辉煌,因曾三度献赋而三“惊”汉主,可谓古今文人之“异数”。“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司马相如之语,正可以自况也!
司马相如晚年以“孝文园令”为汉文帝守墓,不免有些落寞与寒凉。但临终时又留下了一篇令汉武帝再次震惊的《封禅文》,开启了若干年后帝王泰山封禅的新时代。
唐初文人王勃《滕王阁序》写道“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其中以相如上《大人赋》使汉武帝沉浸于神游仙境的“凌云”之意,转化为以“凌云”代其赋笔,这一词语也成为人们赞美好文章的共识。所以在后世的接受过程中,司马相如还是回归为一个文士,从而形成了由“辞宗”到“赋圣”的历史构建。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很有趣,“犬子”是司马相如的“专称”,虽然后世已经有了多种意义。“相如”则是因为羡慕“蔺相如”。蔺相如本来地位卑微,却为赵国做出了三件惊人的事,“完璧归赵”“渑池之会”与“负荆请罪”。由“犬子”更名“相如”,字“长卿”,既可见司马相如早年的成长过程,又为他不同凡响的人生铺垫了不平凡的童年色调。
司马相如在大约快到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蜀郡,骑着一匹普通的马儿离开了成都,向京城长安迤逦而去,开启了他闯荡江湖、进入仕途的历程。《史记》本传记载他“以赀为郎”,也就是花钱买了个官,成为他离开蜀中抵达汉廷的第一份职业,成为汉景帝刘启的武骑常侍。
还有一次,也是微服夜游,到了一个叫柏谷的地方,他又困又饿,于是到一家旅店求宿,并向旅店主人讨点米酒喝。主人厉声回答“没有酒,有尿”,而且怀疑他是盗贼,于是喊来很多年轻人要揍他。试想,年轻人荒唐些还情有可原,身居帝位的武帝倘一味荒唐或冒险,既可能建奇功,也可能败其政。所以在游猎赋中,就暗含了对武帝好游过度的劝诫。
《史记》本传记载:“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
相如在梁国约八年,正值梁王春风得意之时。可惜后来因为皇权之争,梁孝王在郁闷中病逝,相如在朝廷的职位也丢了,于是只好返回了故乡成都的家中,而“家贫,无以自业”了。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相如的《子虚赋》,最终被“贵人”杨得意,这位新皇帝的“养狗人”(狗监)推荐给了汉武帝。
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赋奏,天子以为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因《子虚赋》被汉武帝青睐的司马相如好吃不撂筷,乘胜追击又献上了《上林赋》,而被汉武帝任命为“郎”。
相如赋受到重视,与汉武帝本人喜欢辞赋有关。汉赋又以汉代的散体大赋为正宗,它的形成与风格都与大汉帝国的文化风貌相吻合,标志了大一统帝国完成期的一种宏大气象。就赋体而言,赋,就是铺,堪称一种最能描写万事万物,体现物质繁盛的文体。从文学创作来看,以辞赋与诗歌作比较可见:诗重缘情,赋重体物;诗重才情,赋重才学;诗重奇趣,赋重气象;诗重意境美,赋重结构美。据说司马相如持节西南的时候,云南有位学者叫盛览,向他请教作赋的方法,他回答是:二经一纬,一官一商,是“赋迹”;总揽人物,包括宇宙,是“赋心”。这很能概括汉大赋的创作特征。可以说,赋就是代表大汉帝国物质繁盛与精神雄强的宏大艺术形式。
相如是赋体文学创作最主要的开创者,是将赋由“蕞尔小邦”推致“蔚然大国”的重要人物。鲁迅先生曾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评价相如赋“不师故辙,自摅妙才”,指的是文学新体写作的开创性;同时他的赋创作又被后世模仿,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创作模式,作品被视为拟效的经典,而被奉为赋圣。
以司马相如为代表的汉赋创作,是中国文学史发展过程中一段辉煌的记忆,是文体史上赋体创作的巅峰之作。清人焦循在《易余篇录》中认为“一代有一代之胜”,举例说“汉之赋周秦所无,故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为四百年作者。……魏晋以后之赋则汉赋之余气游魂也”。近代学者王国维也在《宋元戏曲史序》中认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而作为“一代文学之胜”的汉赋,它又是中国文苑的一朵“奇葩”,以独特的汉语语言表现,堪称“中国特色”的文类,是西方社会没有可与之相应的文体形式。
汉赋文体有两大显著特征:一是“赋家之心,包括宇宙”,自然总揽人物,所以汉赋体式包罗万象,气象恢宏,意蕴深厚;二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由于赋家有很强的“物类”意识,比如陆机《文赋》说的“赋体物而浏亮”,因此汉赋能昭物取象,以夸饰描绘见长。我们阅读汉赋作品,其中描写游猎、藉田、朝会、祭祀等一系列的典礼,彰显的都是“天子礼仪”,可以说是当时的“国家形象”。汉赋展示国家形象,写大题材,所以“以大为美”,虽然后来因容易假大空而备受批评。然而,真正汉大赋的精彩,既在宏大的书写,也在细微的刻画,这在相如赋描写天子畋猎的过程中,有着十分突出的昭示。
司马相如因为赋惊汉主,在他去世约两百年后的东汉,被人称为“辞宗”,在千年后的宋代又被尊为“赋圣”,这与他的辞赋创作与赋史地位相关。根据《汉书·艺文志》的著录,“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附归于“屈原赋”之后。今观相如赋,保存下来的仅六篇(《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美人赋》《长门赋》《哀二世赋》),另外有《梨赋》仅存一句“唰嗽其浆”,还有《鱼菹赋》《梓桐山赋》存目而已。为什么保留下来不多的作品,却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在相如赋被经典化的过程中,最耀眼的称号就是从“辞宗”到“赋圣”。所谓“辞宗”,主要是限于修辞而论,其“丽雅”“夸艳”,以及“文为世矩”,无不是这一脉的衍展。与之相似的论述如葛洪《西京杂记》载述“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典而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致邪?’子云学相如为赋而弗逮,故雅服焉”,比较扬、马,指的是赋文的典丽。同于此理,胡直在《果州正学书院记》中认为“司马相如工丽藻,以蛊人心,为古今作俑”,这又从反面印证了“辞宗”的意义,取的也是“丽藻”的辞章。
与“辞宗”提法不同的是“赋圣”一词,喻示了相如赋的至尊地位,包含了集成与开创的双重意义。祝尧《古赋辨体》评述相如《子虚赋》时兼及汉大赋的写作云:
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词夸;取风云山川之形态,使其词媚;取鸟兽草木之名物,使其词赡;取金璧彩缯之容色,使其词藻;取宫室城阙之制度,使其词壮。
所言“夸”“媚”“赡”“藻”“壮”,皆是缘修辞技巧而呈示的艺术风格,也是汉赋家共通的语言形态,但若综会其理,这又显然如元稹之称杜诗,既集大成,又具开创性,所谓司马相如之“赋圣”所实至名归也。
总之,彬宇先生首联以“夜难休”凸显司马相如创作的勤勉与痴狂,呼应其辞赋“铺张扬厉”的核心特征。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以极尽铺陈之能事描绘山川、宫苑的壮丽,如《上林赋》中“崇山矗矗,巃嵷崔巍”等句,通过“夜难休”暗示其创作过程中对细节的穷形尽相。而“笔落惊雷”以雷霆之势比喻其文采的震撼力,既暗合李白“笔落惊风雨”的浪漫主义传统,又体现汉代文学追求宏大叙事的审美倾向,以14字浓缩了司马相如的文学史意义:
继承屈原《离骚》的瑰丽想象,开创汉赋“体国经野”的范式;作为汉武帝时期“文化大一统”的代表,其作品成为“润色鸿业”的符号;以“惊雷”般的创新精神,为后世文人树立“文以载道”的典范,如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狂傲亦受其影响。因此首联不仅是对司马相如个人才华的礼赞,更是汉代文学“雄深雅健”特质的诗意凝练。
琴韵风流
“天授文思传道统,琴挑韵事启风流。” 颔联融合典故与浪漫抒情。“天授文思”以天命观赋予文学神圣性,体现汉代文人的道统意识;“琴挑韵事”语言婉约,化用《凤求凰》典故,展现楚辞与民歌交融的抒情风格。“琴挑”指司马相如以《凤求凰》琴曲追求卓文君,二人私奔当垆卖酒的故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诗中“风流”既指爱情佳话,亦呼应其辞赋开汉大赋风气之先的文学史地位,一语双关。
司马相如从梁国回到了家乡成都,“家贫,无以自业”。正当他不知道怎样谋生,一筹莫展时,他的一位老友王吉在离成都不远的临邛(今邛崃市)做县令,看相如贫闲无聊,于是邀请相如前往他的任职地临邛。一到那里,相如就演绎了一出“琴挑文君”的剧情,成为流传千年的才子佳人的美谈。这也是相如一生的高光时刻,充满了浪漫的情韵。唐代相如县令陈子良《祭司马相如文》中有两句话,“弹琴而感文君,诵赋而惊汉主”,概述了相如一生最得意的两大美事,其中一件就是“琴挑文君”。
司马相如遇见卓文君的前奏是,他应临邛县令王吉的邀请来游临邛。相如当时虽贫,却曾是在朝廷、在梁国游宦的人物。微妙的是相如明明是王吉邀请来的,当王县令天天去馆舍拜望他,他却摆起了架子,开始还见,后来干脆称病不见,而给他提供衣食住处的王吉不仅不生气,反而“益谨肃”,更加恭敬。临邛富户看到他的“贵客”身份,纷纷好奇,争着邀约。
在王吉强邀赴宴当地富豪卓氏家时,相如还是矜持不往,后“不得已”,才勉强答应前去,结果人们见到相如时是“一坐尽倾”,而相如也因此得遇文君。
卓王孙邀请了近百名客人,并亲自前往馆舍去请相如,相如又摆架子,说病了,不去,这使王吉显得很焦虑,再次赶到馆舍祈求,相如这才勉强与他前往卓府。酒席上,王吉知道相如擅弹琴,所以拿来琴请他弹奏一两曲,相如已潜知卓王孙有个十七岁的女儿,貌美,“新寡”,又精通音乐,所以故意“以琴心挑之”。
文君听到“琴”声中暗含的“情”意,于是透过户牖间的遮帘偷看相如,真是一见倾心,但又不好出来直接相见,于是通过侍者鱼雁传书。相如派自己的僮仆送礼给文君的侍女,后来有戏剧家为两人各编了一个名字,男仆叫青囊,侍女叫红肖或春儿等,结果就是“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
据《西京杂记》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可知其貌亦美,而且“知音”,其与相如相遇,因两人都是才貌双全,真是双壁合美。于是文君“亡奔”相如,并乘车马夤夜跑回成都。真是满满的故事感。
明代洪楩编的《清平山堂话本》有一篇《风月瑞仙亭》,为相如“琴挑”本事设置了一个很美的场景——卓王孙家后花园的“瑞仙亭”。文中描写到卓王孙因王县令的介绍,迎接相如到瑞仙亭游览,相如初见文君时: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虽然有些艳俗,但其为烘托“琴挑”的经营设色,确实也增添了一些现场感和魅惑的性质。所以待“酒行数巡”,文君令侍女春儿收拾杯盏之后,相如直白地说:“小姐不嫌寒儒鄙陋,欲就枕席之欢。”文君笑着回答:“妾慕先生才德,欲奉箕帚,唯恐先生久后忘恩。”相如再作答:“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于是“二人倒风颠鸾,顷刻云收雨散”。想象实在旖旎,只因故事极具传奇。
真实的历史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之后,其人生的剧情却急转直下。一方面,相如与文君回成都后,“家居徒四壁立”,穷愁潦倒;一方面卓王孙听说女儿夜奔私许相如事,愤怒至极,说“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意思是女儿轻贱自己,虽然不忍杀了她,但绝不给一分嫁妆钱。卓王孙为何如此恼怒相如与文君的行为,除了一般理解的非“礼”,或许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相如当时处困顿之境——“穷”。
在今天的邛崃市,有一口“文君井”,传说是文君与相如卖酒求生的地方。相如与文君回到成都,没有了生活来源,于是文君终日闷闷不乐,就建议相如与她再返回临邛,因为卓家诸兄弟的财产丰厚,回临邛寻些生计应该没有问题,也不必在成都受这般贫困的煎熬与苦恼。相如听从文君的计划,返回临邛,所以才有了两人在街头卖酒的故事。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才貌双全的司马相如在临邛大街上穿着“犊鼻裈”,有说是用三尺布系腰上即没有裆的短裤衩,有的说类似店小二的围腰,同店员在一起跑进跑出,洗盘涮碗;如花容貌的文君站柜台吆喝卖酒,招徕酒客,多么引人注目!相如和文君放下才子佳人的身价,当垆卖酒,惊世骇俗,何等风流,何等倜傥!
这一行为的结果是,临邛人争相观看,家喻户晓。作为首富的卓王孙,其闺女和女婿当街卖酒,不能不令他“闻而耻之”,脸面无光,只能“杜门不出”,以躲避人们的眼光与议论。结果为平息事端,卓家的叔伯兄弟出来调解,卓王孙顺势而下,一下子分给女儿文君“僮百人,钱百万”作为陪嫁。有了钱,相如与文君才又离开临邛,回到成都,买田建舍,成了当地的富人。
文君作为一位知识女性,在被相如“琴挑”而与之“私奔”后,因贫穷无生计又“当垆沽酒”,确实算是比较出格的人物。
文君当垆与相如涤器,是相如生平中的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当年相如夫妇卖酒的地方,现在建了“文君井公园”,据说那口“文君井”就是他们酿酒的水源,井水甘美醇香。至于这口井究竟是不是当年取水酿酒的井,因年代久远,难以考实。南宋初爱国诗人陆游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时,曾游临邛,写了一首《游文君井》诗:
“落魄西州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青鞋自笑无羁束,又向文君井畔来。”
陆游一生爱国,又爱表妹唐婉。南宋北伐抗金失败,是他心中的爱国之痛;他与唐婉因母亲的干预,只得离婚,成了他一生的爱情之痛。在这种痛苦心境中游文君井,自然使他想起了浙江绍兴的“沈园”。1957年,邛崃县政府重修文君井公园,请当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题词,郭沫若于当年写下《题文君井》,开头一段是:
“文君当垆时,相如涤器处。反抗封建是前驱,佳话传千古。”
对相如和文君的浪漫婚配,卓王孙的态度一共发生过三次较大的变化。笔一次是听说两人夜奔消息之后,王孙大怒,说:“女儿极不成材,我不忍心伤害她,但也不分给一个钱。”别人劝他,他坚决不理睬。第二次是知道他们回临邛当街卖酒,先是闭门不出,后经家人和朋友劝告,勉强同意分给他们僮仆与资财衣物。第三次是多年后汉武帝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出使西南少数民族地区,途经巴蜀,过临邛,卓王孙与当地官员、富人,都纷纷“献牛酒”交欢,卓王孙感叹自己当时有眼无珠,有了为何不早嫁女给相如之“悔”。就是《史记》本传记载的“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这虽然是相如“琴挑”文君后多年的事情,可是卓王孙态度的变化,以及司马相如又得到一大笔财产,颇具戏剧性。
而司马相如之“琴挑文君”,则不断有各种故事演绎。相传古代有四大名琴,分别是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古琴疏》中描述:
“司马相如作《玉如意赋》,梁王悦之,赐以‘绿绮’之琴,琴铭曰:‘桐梓合精’。”
意思是司马相如成为梁王刘武门客时,曾创作出了《玉如意赋》,刘武非常欣赏,于是就把珍藏的“绿绮”琴送给了司马相如。传说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弹奏《凤求凰》时用的就是绿绮琴。而后“凤求凰”成为爱情的别称,而“绿绮”也成为古琴的别称。大诗人李白在《听蜀僧濬弹琴》中写道:“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另在《游泰山六首》中写道:“独抱绿绮琴,夜行青山间”,均用“绿绮”来指代古琴。
在文君和相如的故里四川,民间传说故事很多,内容也极丰富。比如《琴丝生与〈凤求凰〉》的故事,讲述了相如弹琴感动文君之时,也感动了琴台边的竹子,周边的竹子把琴弦深深地刻在身上,天长日久,永不磨灭,至今琴台边的竹子上还有一道道的墨绿的细线,俗称此竹曰墨竹
而相如移情别恋的故事,也有十分著名者。如《文君巧作数字诗》,类似文君之《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当年司马相如辞别卓文君赴长安任职,一去五年,杳无音讯,文君望眼欲穿,盼到的只是丈夫的一封“数字信”,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文君读后,见十三个数字止于“万”,而没有“亿”,知道丈夫在灯红酒绿的京城早花了心,对自己“无意(亿)”,悲愤难平,就回了一首“数字诗”给相如。其“数字诗”这样写道: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写好后意犹未尽,又忿忿然将这十三个数字倒过来写一遍: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青天,六月伏天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简直都是神仙眷属的“神作”!
彬宇先生颔联通过“天授”“琴挑”两个核心事件,将司马相如嵌入三重历史语境:
作为汉武帝“文化大一统”的符号,其赋作“润色鸿业”的功能与个人命运的依附性形成反差;
开创汉赋范式,影响扬雄、班固直至唐宋古文家,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狂傲亦承其遗风
以《凤求凰》重构文人爱情叙事,使“琴挑”从历史轶事升华为文化传奇。
颔联十四字,实为司马相如“赋圣”与“情痴”双重身份的史诗性定格,亦是汉代文学“雄深雅健”特质的微缩镜像。
凤绕云楼
“檄书耿耿安边策,谏猎铮铮警世谋。”颈联对仗工整,以政论笔法突显讽谏精神。“檄书”与“谏猎”对应司马相如的实用文体创作,语言刚健,体现汉代散文的劝谏传统。“檄书”指《喻巴蜀檄》,司马相如奉命安抚西南夷时所作,以理性论证平息民怨;“谏猎”指《谏猎疏》,劝谏汉武帝节制狩猎,体现“劝百讽一”的赋体功能。鲁迅先生评价其“寓教于文”,为后世政论散文树立典范。
“一自茂陵人去后,凤凰千载绕云楼。”尾联以象征手法收束全诗。“凤凰”呼应《凤求凰》意象,暗喻司马相如精神不朽;“绕云楼”化用李贺《咏怀二首》“金泥泰山顶”句,渲染其死后封禅书被帝王尊崇的荒诞反差。司马相如晚年病居茂陵,临终献《封禅书》,死后汉武帝依其文行封禅礼。李贺诗正是讽刺其生前落寞与身后虚名。彬宇先生联语则反用其意,强调其文学遗产的永恒价值。
司马相如人生情感的幸运,是遇上了卓文君,不仅演绎了“琴挑”的故事,还为后世留下“风求凰”的传奇;他人生事业的幸运,又在于遇上了汉武帝,不仅以其赋作三次惊动对方,而且缔结了一段不可复制的君臣文缘。正因如此,才留下了“弹琴而感文君,诵赋而惊汉主”的赞叹。这样能遇上人生与事业两“知音”的幸运,在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相如得遇武帝且得到赏识,并非一时之幸,而是长时间的文缘。他的《子虚赋》写“楚王出猎”,《上林赋》写“天子狩猎”,皆为游猎题材,却无一不深深打动了汉武帝。
汉武帝与文、景之世“无为而治”的做派不同,他以有为之心建奇功,立大业,既是尚武之王,又是“守文之君”。他要求下属臣子也要无才不备,这也是《元光元年策贤良制》中所强调的“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宜“修先圣之术,明君臣之义,讲论洽闻,有声乎当世”。所以在武帝一朝,武功强劲,文治斐然。朝堂之上,既有文章滑稽之士,又有抗颜耿直之臣;既有为国操劳的循吏,也有严刑苛法的酷吏。这班朝堂之士,有圆滑世故的公孙弘,有严酷厉刑的张汤,有尊崇儒术的董仲舒,有以戆直闻名的汲黯,有以滑稽著称的东方朔等,更有“大汉文章两司马”的同朝演出,即前有司马相如的赋文,后有司马迁的史笔。
相如受到武帝的赏识,正式成为了朝廷的御用文人。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至少在文学的交往方面是比较融洽的。不过赋这种文体,诚如班固《两都赋序》中所说的,“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相如以“赋”与武帝结缘,也应该从“讽”与“颂”两方面来看待,前者可看出相如赋品的独立性,后者更多体现其赋文的附庸性。相如赋常于颂赞中暗含讽喻,在讴歌大汉盛世的同时,也对汉武帝的行为进行了多方面的规劝,武帝有时也能接受意见,但更多的是陶醉在相如赋壮丽而华美的描绘之中,而忽略了赋中“讽”的意味。
在“天子游猎”赋作中,相如同样寄寓了讽喻的成分,而且针对武帝可谓有的放矢。司马光《资治通鉴》记载,少年的武帝特好玩,爱冒险,有一天夜里,他抛开随行人员,微服夜猎,骑着快马在庄稼地里狂奔,结果遭到很多农民的围攻谩骂,谴责他的马踩坏了农作物,直到他拿出身份的证明,才被放走。
还有一次,也是微服夜游,到了一个叫柏谷的地方,他又困又饿,于是到一家旅店求宿,并向旅店主人讨点米酒喝。主人厉声回答“没有酒,有尿”,而且怀疑他是盗贼,于是喊来很多年轻人要揍他。试想,年轻人荒唐些还情有可原,身居帝位的武帝倘一味荒唐或冒险,既可能建奇功,也可能败其政。所以在游猎赋中,就暗含了对武帝好游过度的劝诫。
在相如献赋之前,太常孔臧就上有《谏格虎赋》,其中假托“亡诸大夫”批评“下国之君”的话语,如“顺君之心乐矣,然非乐之至也。乐至者,与百姓同之之谓也。夫兕虎之生,与天地偕。山林泽薮,又其宅也。被有德之君,则不为害。今君荒于游猎,莫恤国政,驱民人山林,格虎于其廷。妨害农业,残夭民命。国政其必乱,民命其必散”,谏猎之志非常明显。针对武帝的荒嬉于“猎”,相如写了篇《谏猎疏》,那可是更直接的批评了。在这篇疏文中,相如陈言淫于“猎”的害处以及以帝王之尊轻举出猎的危险后,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而十分知名的话: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这篇疏文虽然时间要晚于相如所上的“天子游猎赋”,但也可对应赋作,说明相如文章之“讽”,既有关照帝王安危的意思,又有关乎国家兴亡的意思,更有以百姓之心为“心”的民本思想。他后来写过一篇《哀秦二世赋》,以秦朝“二世而亡”为题材,讽劝当世帝王要接受秦朝灭亡的教训,不要过度奢侈,要行仁政,要爱护百姓,要做好皇帝。这一“哀秦”观及其思想也成为汉代赋家赞述汉统、提倡汉德的书写模式。
相如与武帝的文缘更惊人的是后来写的《大人赋》,这是被称为“凌云”之笔的佳话。据《西京杂记》记载,相如任孝文园令时想献赋,不知写什么好,忽然夜里梦见一位穿黄衣的老人说“可为《大人赋》”,于是写起来犹如神助,他也因此获得了四匹锦锻的赏赐。然正史所载,该赋的写作,主要是针对汉武帝好神仙,求长生不老,多次派遣方士去东海求仙,寻不死之药,方士巧舌骗财,武帝多次上当,虽然他气得杀了方士少翁、栾大,但求仙之心不死,结果把整个东海之滨搞得巫风流行,乌烟瘴气。
相如在《大人赋》中却把神境写得空虚、寂寞、孤独、无聊,把天上的大仙姑“西王母”也写成一头白发的老太婆,意思是想告诉武帝仙境并不美好,而应该把精力放在国计民生方面。结果是汉武帝不仅不领会相如的良苦用心,反而对赋中的天际神游和华丽辞藻大加欣赏,情不自禁,感到“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这是赋家的悲剧,扬雄自己身为赋家,却批评相如“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所以他自己后来发恨不作赋,并留下“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名言。
虽然司马相如献赋汉廷,开启了他一生辉煌的文学事业,可是他和汉武帝的交往,也并不是古代常传为美谈的良相明君的关系,而只是皇帝对文学弄臣的喜爱而已。从相如的为人秉性以及进入仕途来看,他还是自恃极高的,绝不甘心仅为一个文学弄臣,供人娱戏玩弄而已。
好在相如与后代的李白、杜甫不同,他终于等到了一次建功立业的际遇,真正参与了朝廷的政治活动,并且还卓有功绩,荣耀一时。这就是武帝派遣他两次出使西南地区的事件,也为他提供了除献赋外的立功的机会。
相如初使西南,也是他因赋征诏入朝廷后有文字记载的再次回到蜀中家乡,前一次他因梁王死后失业,无奈回乡,乃至家徒四壁,无以为生计。相比之下,这次是奉朝廷命令执事而回乡,其境况就大有差异了。对相如来讲,这次出使是他人生轨迹上的一段重要的历程。
汉武帝为强化中央集权,开拓边疆,委任当时的鄱阳令唐蒙为中郎将,设法谋取夜郎等地,以平定广大的西南区域。结果唐蒙为迎合武帝野心,急功近利,在巴蜀地区一下征调了一千多名吏卒和两万多名民工,日夜修造由今四川宜宾经云南昭通、贵州咸宁,再到昆明的“石门道”,当地的一些少数民族的首领不听调遣,唐蒙就动用“军兴法”,诛杀了多名首领,引起了巴蜀地区民众的恐慌,乃至谣言四起,情况紧急,随时有“民变”的危险。
汉武帝遣派相如往巴蜀安抚百姓,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用意至少有三点:其一,相如为蜀郡人,根系深,人脉广,便于权宜行事;其二,相如是他身边的近臣,以“郎官”出使,他的行为仅为皇帝负责,其回护其短而彰扬其长,为职责所在;其三,相如确实也有行使政略的才能,这也与他早年的抱负相吻合。特别是这第三点,在相如以檄文告喻巴蜀父老的文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这篇被后世命名为《喻巴蜀檄》(或称《喻巴蜀父老檄》)的文字,充分体现了相如的治政才能。
相如撰写“檄文”,告喻巴蜀太守,斥责唐蒙,借以抚慰当地民心。相如深知武帝的心理,斥唐蒙是虚晃一枪,目的在开通西南道路,所以柔中有刚,软硬兼施,很快就平息了民愤,理顺了民情。相如回朝以后,向皇帝汇报工作:一方面批评了唐蒙劳民伤财的行为,而且这种行为造成朝中大臣对武帝开辟西部的政策产生了疑问;一方面又说西南的道路现在已基本打通了,所以朝廷应该有施政西南的新决策了。
有了初使西南的成功,武帝对相如的作为很满意,对他“复通”道路,开辟“西夷”的建议,也完全接受。所以汉武帝不仅于第二年即元光五年设置夜郎郡,而且特别再次委派相如为中郎将前往巴蜀及西南地区行使朝廷威权,再次起到抚慰当地民众的作用。相如欣然听命,也因此开始了第二次出使西南的征程。
第一次相如是以一般郎官身份往巴蜀,这次升职为“中郎将”,与前番唐蒙的地位是一样的。相如到达家乡蜀地时的情形,《史记》的描绘,便是本文此前已经说到过的:
在司马相如一生中,有三次使武帝惊喜的都是因为献赋,而这一次例外,武帝大为高兴的是他出使西南取得的政绩,这也昭示了相如“能吏”形象的一个方面。
蜀郡最高长官太守亲自率领众官员到郊外迎接,县令亲自“负弩矢”在前面开道,这是何等地壮观,这派头在相如一生的仕途来说,也是达到巅峰了。而“蜀人以为宠”,这一“宠”字,真是相如富贵归故乡的形象写照。所谓“负弩矢”,司马贞索隐的按语是:“亭吏二人,弩矢合是亭长负之,今县令自负矢,则亭长当负弩也。负弩亦守宰无定,或随轻重耳。”据《汉书》记述,霍去病出击匈奴,功绩卓著,所以有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的场景。
按照汉代的礼节,凡遇到高官贵人来地方视事,应该由亭长背弩矢前行,如果来者级别高,县令亲自背箭,而亭长则背弩。相如到了巴蜀,县令亲自负弩矢,可见接待规格之高,其在当地人心中的轻重也可见一斑。后世也有人因为这件事,责怪相如是小人得志,故意摆谱,这或许也埋下了后来有人告发他受贿而获罪的伏笔。
这次相如以中郎将身份出使巴蜀,最具有戏剧性的还是卓王孙。他听说女婿受皇上之命建节往使巴蜀,就与临邛的官员及富户纷纷赶到朝廷特使相如下榻的地方,“献牛酒以交欢”。在汉代,“牛酒”与“民爵”都是朝廷赏赐的。
汉廷“赐牛酒”,多在发生喜庆之事、出现祥瑞之兆或出现灾难之时。而根据古代礼制,牛酒也是馈赠、宴享和祭祀用的食品,表达尊敬之意。蜀中富户以“牛酒”赠相如,就是赠送牛与酒以巴结他,使之高兴。后来“牛酒交欢”也就成了表示以物质馈赠来结交对方的成语。不仅如此,卓王孙对相如当年“琴挑”文君的态度也有了彻底的改变,他懊悔嫁女给相如太晚,而且像对待儿子一样将财产分给了卓文君,这又使相如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财产。
当然,司马相如也没有沉醉在别人的恭维与逢迎中,而是认真为皇帝办事。他不仅采取怀柔政策使邛、笮等地的少数民族政权纷纷内附,而且西至沫水、若水,南至牂柯边塞,修零关道路,架孙水桥,直达邛都。据《华阳国志》记载,相如“开僰道通南夷”,完全是一副“能吏”的做派,为我们呈现出不同于屈膝卑颜以献赋作文的相如,他的作为对巴蜀地区与西南少数民族的交往与贸易,都具有开创性的功劳。当这些利好消息传到武帝的耳中,就像史书所记载的,“还报天子,天子大说(悦)”,武帝对相如的功劳,以及西南部“请为内臣”即纷纷内附的结果,一定是兴奋不已。
在司马相如一生中,有三次使武帝惊喜的都是因为献赋,而这一次例外,武帝大为高兴的是他出使西南取得的政绩,这也昭示了相如“能吏”形象的一个方面。
可惜的是,司马相如第二次出使西南返回京城长安,因受“金”而“失官”,应算是戴罪之身,这是他人生与仕途的低谷期。然而此时的司马相如,早不是当年的“穷光蛋”,虽然失业,一点不失财富地位,因为已经家财积累甚厚,足可以生活无忧。
相如自从两度出使西南回京后,命运多舛,人生颇有起伏,先是“失官”,病中闲居,后复召为郎。上《谏猎疏》。进《哀二世赋》,似乎并没起到什么影响。而在“病”与“仕”之间,他度过了一段郁郁寡欢的日子,人生终于等来了又一次短暂的辉煌。
据《史记》本传的记述,是“相如拜为孝文园令”。“拜”字表示敬意,汉代任命官员称拜或除(拜除),拜含敬意,一般属初任,相如拜为孝文园令,既是初任,也表示有擢升的意义。所谓“园令”,是“陵园令”的简称,而“文园令”就是掌守护汉文帝陵园的官,负责案行扫除。
据《后汉书·百官志二》记载:“先帝陵,每陵园令各一人,六百石。”汉文帝刘恒死后安葬的地方称作霸陵(今西安灞桥区毛窑院村旁边的山上),也作“灞陵”,因靠近灞河而得名。陵园所在地的周边因山势水流有凤凰展翅的形势,霸陵正好在凤凰嘴边位置,因此也称凤凰嘴。霸陵在历史上开创了皇帝陵墓依山而建不起陵穴的先例,对后代皇帝寝墓影响深远。在霸陵附近,还有两座皇家坟墓,一是文帝母亲薄太后墓,一是他的妻子窦皇后墓。相如为文园令,秩禄六百石,与他第二次出使西南时领衔“中郎将”相等,但与其长期伴随皇帝身边做一个无职无位的“郎”官相较,毕竟算是一位独当一职的朝廷命官了。可是寂寞的陵园令工作确实无聊,这也成为相如一生中最后一任官职,后世尝以此职冠名相如的文集,即《司马文园集》。而在这段乏善可陈的日子里,相如仅有一件事使他再次震“惊”武帝,轰动朝野,那就是他所上的被后世称誉为“凌云之笔”的《大人赋》。
从文人情怀来看,“奴颜”与“风骨”隐含着历代士大夫的无限甘苦。文学创作作为一种技艺,助文人或经恩幸之途,或经科举之路,跻身士大夫的群体,自然是荣幸,但士大夫身为人臣,既想“致君尧舜上”,裨益国家,有所作为,又常得寻讨君王的欢心,乃至于奴颜婢膝。从相如等人的仕宦历程而言,作赋乃是汉代文人通过选拔并得到君王持久喜爱的一条途径,相如又是深得皇帝欢心的典型人物,这也使他不仅为士大夫文人津津乐道,又往往成为众人仰望的榜样。“凌云笔”成为这种做法的高度概括。
身为人臣,彰显自己的“凌云笔”是分内之事,当得到君王的赏识,一朝位列公卿百官之列,欣然高唱“凌云笔”也在情理之中。“凌云笔”本事中就有相如作赋得到汉武帝赏识的积极乐观之意,这与后世士大夫的才智得以见用的情景与心境是十分近似的。学以致用的正直之士是多样化的一端,曲学阿世的依附之士是另一端。更多的士人往来徘徊,在两难之间选择,经常处于苦闷之中。他们主观上愿意为君主政权服务,以实现自己的价值;但是又希望自己的基本人格能够得到应有的尊重。“凌云”本就是高蹈而不屈的,“凌云”又是寂寞的,渗透着悲伤的色彩。“凌云笔”在后世用于表达“君臣际会”失败的现象,又是相如“称病闲居”的心灵应契与思想蔓延。
“凌云”作为相如赋产生的一种文化符号,无论喻示得意还是失意,都产生在相如厌倦仕途之后,是自弃,或是自守。“文园令”这一守墓人的寂寞与寒凉,藏在司马相如的深心里,如同其另一广为人知的《长门赋》所隐喻的幽怨。
传说就是司马相如在孝文园令的任上,曾为武帝的陈皇后写了一篇《长门赋》,描绘了一段爱情恩怨的故事。后人追溯相如人生的这段经历,又常将相如与文君“白头吟”的事与陈皇后“长门怨”的事结合在一起,对相如的为人进行各自不同的解读与评价。至于《长门赋》的创作动因,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摸鱼儿》词云: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这里面隐藏了一个典故,那就是陈皇后用重金购买相如赋的说法。陈皇后与汉武帝刘彻的结合是亲上加亲,她的母亲是汉武帝的姑姑长公主刘嫖。长公主非常喜欢刘彻,刘彻小时候,长公主经常带着他玩耍。有一次长公主把刘彻抱在膝上与他笑说:“你想娶媳妇不?”刘彻竟然选择了长公主的女儿阿娇。“如果得到阿娇,我一定要让他住在金玉做成的屋子里。”这便是金屋藏娇的典故,阿娇便是后来的陈皇后。
刘彻继位后,又有了宠妃,渐渐地与陈皇后疏远了,最后连见都不想见,就让他一个人住在长门宫。陈皇后在长门宫里思前想后,总也忘记不了当年的柔情蜜意,一心想重回汉武帝身边。她不知多少回读过司马相如的《子建赋》与《上林赋》,因此不惜托人用千金为酬,去请司马相如为他写一篇可以排解自己心中悲愁哀怨的歌赋。
司马相如心有戚戚,特别同情陈皇后的遭遇,连夜写出了《长门赋》。汉武帝读了这篇感人肺腑的辞赋之后,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陈皇后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一幕一幕,如在眼前。他把陈皇后接回东宫,重归就好。
如此心情与结果,是不是也是司马相如所期盼?脉脉此情谁诉?!
在孝文园中度过了一段守墓人的清冷生活,司马相如开始真正脱离了仕宦生涯,过上了与世无争的隐居日子。史书记载,他移居到一个叫茂陵的地方。有关相如晚年居住茂陵的事情,只有《史记》本传中的一句话: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
在茂陵这个“神圣”的小镇,相如老了,病了,他还能留给他的“老友”汉武帝什么珍贵的“礼品”呢?史书记录的只有他的临终遗篇——《封禅文》。
在当时最高统治者汉武帝的眼中,相如永远只是一个在身边写赋逗乐的文人。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就曾深刻地指出了汉武帝重视文化,喜好身边御用文人的特点。文人是“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就是供他消遣,豢养以便取乐的。还有武帝极喜爱的弄臣枚皋,也很会写赋,他自己就说过“为赋乃俳,见视如倡”。俳,就是俳优,古代演杂耍、滑稽戏的演员;倡,指歌舞演员。在汉代,这些演员被视为下等人,赋家们自比倡优,他们的身份和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鲁迅先生有篇文章叫《从帮忙到扯淡》,其中有段精辟的论述:“中国的开国雄主,是把‘帮忙’和‘帮闲’分开的,前者参与国家大事,作为重臣,后者却不过叫他献诗作赋,‘俳优蓄之’,只在弄臣之列。”相如虽然也参与过一些国家大事,但到头来还是个“帮闲”的弄臣。所以他尽管曾以赋作“三惊”汉主,但晚年仍是非常寂寞的。可是在他临终时,武帝又想到了他,还想看他会留下什么美文。当所忠将相如一篇遗文呈献给武帝时,他又震惊了,这就是《封禅文》。
所忠到茂陵的相如家中访书的结果,是他赶到时相如已经在寂寞病困中死去。所忠在几乎无所收获的情况下,得到的仅是“其妻”相告的一卷书,也就是相如留下的仅存的手稿,并转达了相如生前的遗言:如果皇帝派使者来求书的话,就把这卷书呈上去吧。所忠打开相如的“遗札”一看,原来是一篇《封禅文》。
所忠从茂陵回到京城,呈献《封禅文》。武帝手执此书时,史传称“天子异之”。很显然,相如《封禅文》既有感世之忧,更多盛世之颂。朱熹《楚辞后语》中批评相如“其将死而犹以封禅为言”乃“亦足以知其阿意取容之可贱也”。姑不论相如赋中有讽意,就是颂“汉德”的文字,也是切合当时武帝初盛期招贤俊,尊儒术,兴学校,崇礼乐,溃匈奴,扩疆土的显赫功勋的。东方朔所谓的“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际,未足以喻当世”(《汉书·东方朔传》),也是真实的。所以说,相如临终遗留下的《封禅文》,是他对盛汉国家新宗教的建设的思考,其中的核心思想,则是汉统与汉德问题。
在明清大量的有关相如故事的剧本中,有出戏叫作《封禅书》,为清代的人“杏花使者”撰。观其剧本,牵涉大量人物,如相如本人、汉武帝、陈皇后、唐蒙、王吉、栾大、卓王孙、卓文君、文君母、仙女绿萼华、青鸾童子、东方朔、卫青、王母娘娘等,剧情也串连起相如一生的故事,然以“封禅”为剧名,也可见编撰者视相如《封禅文》为临终大文,封禅典为武帝一生大作为。
而有关所忠在相如临终时取遗文的史实,剧本或许因为相如文中托名“大司马”言,将所忠改换成了卫青。该剧本的最后一幕说的是:
汉武帝欲行封禅之事,派卫青向文君求取相如所写的《封禅文》。卫青没有求到,后悔当初构陷相如(前面的剧情),被迫自刎。武帝往泰山封禅,相如前来引导。武帝见过诸位仙人,遂与东方朔、相如一起游仙而去。文君听说后,改换装束,作别儿子司马伯乐,等候相如来度化。司马伯乐舍不得父母离去,相如遂承诺日后让他的子孙做皇帝、名士。于是该剧结束时,相如与文君、文君母、卓王孙、王吉一同升仙而去。
彬宇先生颈联以对仗工整、语言刚健为特点,突显司马相如政论散文的实用性与批判性。“檄书耿耿”与“谏猎铮铮”形成双声叠韵的节奏感,强化了文辞的力度。“耿耿”形容檄文之光明磊落,“铮铮”则喻谏言之坚定果决,二者共同塑造了司马相如“文以载道”的士人风骨。这种语言风格与汉代散文“质实刚健”的特质一脉相承,亦呼应司马迁对其“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的评价。
尾联“茂陵人去”指向司马相如病逝的结局,“千载”则将其文学影响拉入永恒维度,形成历史纵深。凤凰意象的缥缈与云楼的虚幻,共同构建了“功业成空,文名长存”的苍凉意境。
这便是司马相如。现实的传奇,赋文的雄阔,后世的演绎,赋圣的美名,毫不违和地凝聚于一身。正是那个辉煌灿烂的王朝,孕育了如此瑰奇浩瀚的灵魂。他以赋绘写一生,也把自己的一生写成了一篇大赋:
人生可以有落魄,也可以有腾达,但一定要有宏大的胸襟与有趣的灵魂,天授文思,笔落惊雷,琴启风流,凤绕祥云,致君尧舜,警世安身。不论爱情还是事业,都可以缔造梦幻一般的美感。
此诗通过四联结构,复现了司马相如“赋圣”形象的多重维度,既继承汉赋“体物写志”的壮美,又暗含“曲终奏雅”的批判性(如《子虚赋》讽帝王奢靡)。其爱情传奇与政治际遇,折射出汉代文人“依附皇权”与“独立精神”的矛盾。从《凤求凰》的民歌情韵到《喻巴蜀檄》的政论骨力,司马相如开创了文学服务于现实的多元路径,影响唐宋古文运动全诗语言风格与历史典故的精准对应,既是对司马相如的致敬,亦是对汉代文学“雄深雅健”特质的诗意诠释。正是“一字一太极,一字一天地”的高明境界。
(本文多参考《司马相如传》·许结)
张红星教授注解:
吟诗作赋:指文人以诗文抒发志向、寄托情怀的传统。语出《汉书·艺文志》:“诗赋者,所以通讽谕、达情性。”《文心雕龙·诠赋》亦言:“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夜难休:形容文人创作时的专注与执着,典出《晋书·孙绰传》:“每至文会,辄题壁赋诗,夜以继日。”苏轼《夜坐》诗亦有“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之句,可见文思不倦之态。
惊雷:比喻诗文气势磅礴、震撼人心。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与此句异曲同工。
九州:代指中华大地。《尚书·禹贡》载“禹别九州”,后以九州泛指天下。此处暗合文人以笔墨教化天下、影响社稷的抱负。
天授:强调天赋才情,语出《孟子·告子上》:“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韩愈《答李翊书》亦言:“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道统:指儒家思想传承体系。朱熹《中庸章句序》云:“道统之传有自来矣”,此处喻文人承续文化命脉的责任。
琴挑:化用司马相如《凤求凰》以琴音传情之典,喻文人雅士以才情风韵引领时代。《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
风流:指文采与气度,《世说新语》评谢安“神情俊朗,风流为一时之冠”,此处赞文人开风气之先的雅致。
檄书:指檄文,如骆宾王《讨武曌檄》一类雄文,兼具文学性与政治性。《文心雕龙·檄移》:“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安边策:典出贾谊《治安策》、晁错《论守边疏》,喻文人以笔墨献策定国的担当,如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
司马相如的檄书史实是其撰《喻巴蜀檄》(又称“相如檄”),汉武帝为安抚巴蜀民众、澄清朝廷政策而命司马相如作。《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和《汉书》均记载了檄文背景及部分原文。后世学者评价此文“文势气魄,显出赋家手笔”,是汉代政令文学的代表作。该檄书不仅是汉朝稳定西南边疆的关键举措,也是相如个人“非常之功”的重要体现,融合了政治智慧与文学才华。
谏猎:化用司马相如《谏猎书》劝谏汉武帝之事,《史记》载其“直言切谏,虽触忌讳而不避”。
铮铮:喻刚正之声,《后汉书·刘盆子传》:“卿所谓铁中铮铮,庸中佼佼者。”此处赞文人以文章匡正时弊的风骨。
茂陵人:指汉武帝刘彻,其陵墓为茂陵,借代雄才大略的帝王。李商隐《茂陵》诗:“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暗含盛世不再之叹。
人去:隐喻时代变迁与文人精神的传承危机,如杜甫《咏怀古迹》“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凤凰:象征文运昌明与高洁品格,《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庄子·秋水》亦言:“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
云楼:指文人理想中的精神殿堂,如王勃《滕王阁序》“层峦耸翠,上出重霄”,喻文化传承的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