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中国》是首部以古诗及注论形式总结和致敬中华民族众多圣贤豪杰的著作,是为了能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用古诗概括、歌咏中华民族历代圣贤的生平事迹及其精神风貌,融文史哲于一体,显精气神于一言,唯愿广大青少年通过诵读后烙印于心,得圣贤精神滋养、贯通中华文脉、鼓舞华夏儿女大步前行,慎终追远以继往开来,与古今贤哲一道,为推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此诗由国画家孙持雄绘制《能诗会赋李清照》诗意图,张红星教授注解,本文选自廖彬宇先生《诗说中国》,全书384篇内容将陆续发布,每幅图之命名均为相关成语。

癸未岁怀易安居士七律
半世簪缨半世尘,归来堂下墨痕新。
南飞雁唳山河碎,北顾词凝涕泪频。
七叠声敲金石裂,三秋愁载兰舟沦。
君家不幸诗家幸,字字风霜泣鬼神。
黄德劲先生诗评:
以七律为李清照这样的大词人画像,无疑是极具挑战性的。要有足够的才气、穿透力和深沉情怀方可勉力为之。彬宇先生怀易安居士七律,看似举重若轻,却是字字千钧,有妙手天成,不可更易之感。此诗对李清照一生的史诗性书写,风格深得易安词精髓——以家常语写彻骨痛(如“载不动许多愁”化愁为物),而其隐含的历史启迪则告诉世人: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的碰撞,既造就文学的丰碑,亦彰显乱世中文化血脉的韧性。陈寅恪先生说:“诗人者,撄人心者也。”李清照的悲剧性人生,终如其词之牵惹人心,感时伤怀,在人性的超越中实现了永恒,如彬宇先生所谓“君家不幸诗家幸,字字风霜泣鬼神”也。
全诗体现了时空对照的史诗感,如“半世簪缨半世尘”,前句指李清照出身书香门第(父李格非为苏轼门生,官至礼部员外郎),嫁金石学家赵明诚,生活优裕;后句喻靖康之变后南渡漂泊、夫死物散的潦倒境遇。“归来堂下墨痕新”则化用青州“归来堂”典故,赵李夫妇曾在此校勘古籍、创作《金石录》,象征其学术与文艺的黄金时代。
以词入诗的意象重构,则将易安之词,揉碎在了诗里。“南飞雁唳山河碎”暗合《声声慢》“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以雁喻北国沦丧之痛;“三秋愁载兰舟沦”糅合《一剪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离愁与《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国恨,以“兰舟”意象承载时代悲怆。
彬宇先生此诗,展现了高超的语言技法。“七叠声敲金石裂”直指《声声慢》开篇十四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金石裂”喻其词如金石坠地,字字铿锵)。“字字风霜泣鬼神”呼应李清照晚期词风之沉郁(如《永遇乐》“如今憔悴,风鬟霜鬓”),以“风霜”喻其文字历经沧桑后的淬炼。非有高度凝练的“炼字”本领,孰能为也?
李清照(1084年3月13日—1155年),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今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人。宋代婉约派代表词人。李清照人生前期生活优渥,婚姻幸福,与丈夫赵明诚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随着国破家难,晚年的李清照流寓南方,境遇孤苦。
易安词在群花争艳的宋代词苑中,独树一帜,自名一家,人称“易安体”。词风以婉约为主,蔚然为一大宗,人称“婉约词宗”。沈谦《填词杂说》将李清照与李后主并提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辛弃疾《丑奴儿近》调下题曰:“博山道中效易安体”。词作自成一体,表明已形成鲜明的个性风神。
明人杨慎评论——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子闺阁也。……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清人陈廷焯评论——李易安风神气格,冠绝一时,直欲与白石老仙相鼓吹,妇人能词者,代有其人,未有如易安之空绝前后者。
今人吕思勉评论——北宋女词人,则有李易安。……夫妇皆擅学问,长诗文,精金石,诚一代之才媛也。易安诗笔稍弱,词则极婉秀,且亦妙解音律,所作词,无一字不协律者,实倚声之正宗,非徒以闺阁见称也。
李清照实古今难得之顶尖女词人也!谨依彬宇先生诗意,以“南飞北顾”“词裂金石”简析之。
南飞北顾
“半世簪缨半世尘,归来堂下墨痕新。”首联“簪缨”与“尘”象征李清照人生的两极对比。“簪缨”指其出身书香门第(父李格非为礼部员外郎,属“后四学士”之一),早年生活优渥;“尘”喻指南渡后流离失所、珍品散尽的潦倒境遇。“归来堂”化用青州故居典故,与赵明诚共度十年金石研究时光,校勘古籍、创作《金石录》,代表其学术与文艺的黄金时代。“墨痕新”暗指艺术生命在苦难中延续,如《漱玉集》的诞生。
此联浓缩了北宋士族女性从安逸到崩毁的命运缩影。李清照的“半世”转折,实为靖康之变中文人群体命运的典型,文化积累(金石书画)与家国安危深度绑定,乱世中“墨痕”成为精神存续的唯一载体。
“南飞雁唳山河碎,北顾词凝涕泪频。” 颔联“南飞雁”双关南渡逃亡的漂泊(如《声声慢》中“雁过也,正伤心”)与遗民对故土的眷恋(“北顾”指向沦陷的汴京)。“涕泪频”以口语化表达强化悲怆感,符合李清照“善用白话熔炼深愁”的特点(如《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山河碎”直指1127年靖康之耻,而“词凝涕泪”揭示女性在战乱中的特殊创伤:丈夫病逝(1129年)、文物被劫、再嫁讼离,个人悲欢与国破之痛交织,使她的词成为南宋流亡者的情感史诗。
李清照生长于书香门第,仕宦之家。据她后来的回忆: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诗句满满是对家门父祖的自豪。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字文叔,中过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元祐间“以文章受知于苏轼”,继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学士之后,和廖正一、李禧、董荣被称为“后四学士”。李格非为人孤高耿介,史载他考进士前,“有司方以诗赋取士”,他不以此为敲门砖,而“独用意经学”,著《礼记说》至数十万言。
李格非有很高的诗词修养。他“苦心工子词章,陵轹直前,无难易可否,笔力不稍滞”。而且提出“诚著”二字作为文学批评的标准,说:“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要求“字字如肺肝出”。
李清照的生母,一说是汉国公王凖的孙女,一说是北宋名臣王拱辰的孙女。据宋李清臣《王文恭珪神道碑》,李清照的生母是神宗朝宰相王珪的长女,早卒。生母死后,李清照鞠育于后母。后母系王拱辰孙女,皆有极高文化素养。
李清照生长在文学家庭,年轻时不但诵读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而且笔记小说、轶事遗闻,无不浏览。她的词作能够揭示内心奥秘,她的诗篇能够涉及时政,她的散文又是那样叙事精当,富于感情色彩。在各种文体里都可以读到其父李格非的流风遗韵。
李清照的家乡也给了她足够的滋养。那里有闻名的千佛山、大明湖,湖光山色,映照全城,名胜古迹,所在多有。唐朝大诗人杜甫曾陪当年的北海太守、大书法家李邕在历下亭宴饮,并赋诗称赞:“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约在李清照五六岁时,父亲李格非作了京官。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官太学正。李清照幼年大部分时间固然是在原籍度过,但也常常随父住在京城。那时北宋统治阶级正处于醉生梦死之中,东京汴梁表面上仍极繁荣。“垂髫之童,但习歌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可以说,李清照的青年时代是在北宋相对统一的政治局面中度过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均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欧阳修创立了金石考古之学,又领导了文学革新运动。随后苏轼兄弟、曾巩、王安石、黄庭坚等大散文家、大诗人;董源、蔡襄、米芾、米友仁等大书法家、大画家;晏殊父子、柳永、秦观、周邦彦等著名词人,各抒所长,涌现文坛。苏轼以横空出世之态,开创了豪放派词风,一新天下耳目。李清照生长于斯,自然雨露光华,酣饮饱饫。
年轻时的李清照性格比较开朗、活泼,喜爱户外活动,一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就变得无比天真: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怨王孙》
词写的虽是“红稀香少”的晚秋,却毫无那种习见的悲秋情绪与迟暮之感,充满着热情爽朗的朝气,跃动着青春的活力。还有另一首人人耳熟能详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仅33字,却足见李清照的生活状态与写词本领。
元符三年(1100),李清照17岁,得识张耒,作诗《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这组诗总结了唐代“安史之乱”前后兴败盛衰的历史教训,借嘲讽唐明皇,告诫宋朝统治者“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女,笔势纵横,评议兴废,表现出对国家社稷的深刻关注与忧虑,令人刮目。
宋徽宗靖中建国元年(公元1101年),李清照十八岁,与二十一岁的赵明诚结婚。
赵明诚字德甫,密州诸城人,长李清照三岁。父赵挺之,字正夫,历官监察御史、太学博士、礼部侍郎、尚书右丞,直至尚书右仆射(丞相)。传说赵明诚幼时,他的父亲将为他择妇,恰巧那天他午睡,梦中读了一本书,醒来只记得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明诚如实告诉父亲。父亲听了非常高兴,说:“看来你将要娶一个善于文辞的媳妇了!”赵明诚问是什么道理,父亲解释说:“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这不是说你是词女之夫吗?”
事实果然。赵明诚和李清照都爱好文艺,不但在诗词创作上互相唱和,而且共同研究整理金石书画。新婚之后,他们的感情尤其浓挚热烈。赵明诚有时陪她到郊外春游,有时带她参加亲朋的宴集。她都有词记述: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又如: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赵明诚受到家庭影响,自幼“读书赡博”,“酷好书画”。刚结婚时,他还在京师太学读书,自己没有经济收入,但是每每于初一十五,用衣服押在“当典”,取半千钱,去逛逛大相国寺。赵明诚从太学走到这里不需很长时间,在浏览市场当中,看到中意的碑文和字画,就千方百计把它买回,与李清照“相对展玩咀嚼”。李清照为了协助丈夫搜集文物,在家庭生活上也尽量节俭,“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李清照由于在金石书画堆中,长期地“意会心谋,目注神授”,自然受到深刻的影响,表现在词作中,极有助于形成高超的意境和独特的艺术风格。
然而家世显赫的另一面,便是朝廷一有风吹草动,便极容易被卷入进去。李清照出嫁第二年,其父李格非被列入元祐党籍,不得在京城任职,只得拖家带口,回到原籍明水,甚至渐渐株连到李清照。崇宁二年(1103年)九月庚寅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辛巳,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宋史》卷十九《徽宗本纪》)。原本恩爱的李清照与赵明诚,不仅面临拆散,而且偌大的汴京,已经没有了李清照的立锥之地,只得跟着父亲回老家。
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宋徽宗大赦天下,毁元祐党人碑。此时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与蔡京,却又闹得不可开交。蔡京罢官复起,赵挺之复起再罢,却很快便病死京师了。
树倒屋塌。朝廷先是追夺赠官,接着兴办大狱,将赵氏一家以及在京的“亲戚使臣”统统逮捕,罪名是“挺之身为元祐大臣(哲宗朝宰相刘挚)所荐,力庇元祐奸党”。然而查来查去,“皆无实事”,只好把他们释放出来。然而自此之后,京城已无赵家立足之地了。
徽宗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七月,赵明诚带着李清照一起,回到青州故第。恰如晋代的陶渊明辞去县令奔向田园一样,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从陶渊明“归去来兮”和“审容膝之易安”两句话中受到启发,两人把书房称作“归来堂”,把内室称作“易安室”。又从女以男为家、男以女为室这一古老概念出发,以“易安室”作为李清照诗词创作的专用署名。这是他们夫妇又一次新生活的开始。后来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说: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
由于赵明诚曾经出仕,又由于公公的余荫,他们经济上当然比较宽裕。这时候赵明诚集中精力搜集金石书画,李清照协助整理校勘,“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摩玩舒卷,指摘疵病”。白天时间不够,晚上继续工作,常以“夜尽一烛为率”。在这期间,他们曾收藏北宋书法家蔡襄所写的《进谢御赐诗卷》、南唐徐铉所写的《小篆千字文》真迹;赵明诚还登上泰山,摹下《唐登封纪号文》两碑。收集既多,便在归来堂上设置书库大橱,将一篇篇金文、石刻汇编成册,簿为甲乙,有秩序地放在里面。十年之间,所收金石书画、文物古籍,竟达十余屋之多。
这又是李清照人生中难得的一段好日子。她记述这时的生活说: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至于诗词,这一阶段遗留下来的作品不多。但据李清照后来回忆,当时她确实与赵明诚一起赏过花、赋过诗。今天所能见到的尚有几首,如: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
李清照二十四岁以后开始屏居乡里,当时年纪正轻,心情又特别舒畅。她以愉快的笔调描摹了梅花的风韵,抒写了自己的感情。 “共赏金尊”三句,于豪放超迈之中,带有某种娇姿憨态。一个狂放不羁的妇女形象,几乎呼之欲出。
十年左右屏居乡里的生活,在词人一生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李清照曾在归来堂上绘有肖像一帧,以资纪念。这帧肖像形容清瘦,风度娴雅,右手持菊花一枝,状似沉思,画上题有“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字样。赵明诚题词其旁,曰:“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落款是“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题于归来堂”。
有关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夫妻唱和,最有名的还是两人的诗词PK。以大丈夫自居的赵明诚觉察到妻子在诗词方面有可能与己齐肩,心里便不大受用,于是关门谢客,花了三天三夜,填成五十首词,将李清照所寄的《醉花阴》也夹带其中,让同窗好友陆德夫进行品评。陆德夫品味再三,最终,还是实事求是地肯定了李清照《醉花阴》中流传千古的名句: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政和七年(1117年),在李清照的襄助下,赵明诚大体上完成了《金石录》的写作。除自作序言外,还特请当时著名学者刘跂题写了一篇《后序》。史称,赵明诚撰《金石录》,李清照“亦笔削其间”(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李清照38岁。春、夏两季仍在青州。不久,赵明诚即知莱州。秋八月,李清照亦赴。
在莱州期间,李清照继续帮助赵明诚辑集整理《金石录》。宣和七年(1125年),李清照42岁,赵明诚改守淄州。赵明诚曾得唐白居易所书《楞严经》与李清照共赏。
随后,“靖康之变”发生,国难家难一起俱来,再无宁日。此为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李清照44岁。
先是赵明诚因母亲死于江宁(今南京市),南下奔丧。八月,起知江宁府,兼江东经制副使。北方局势愈来愈紧张,李清照着手整理遴选收藏准备南下:
“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金石录后序》)
十二月,青州兵变,杀郡守曾孝序,青州剩余书册被焚。当李清照押运15车书籍器物,行至镇江时,正遇张遇陷镇江府,镇江守臣钱伯言弃城而去(《续资治通鉴》卷一〇一),而李清照却以其大智大勇在兵荒马乱中将这批稀世之宝,于建炎二年(1128年)春押抵江宁府。
李清照至江宁后,雪日每登城远览以寻诗。以宋高宗为首的妥协投降派,借口时世危艰,拒绝主战派北进中原,一味言和苟安。李清照十分不满,屡写诗讽刺,曾有“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之句。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赵明诚罢守江宁,独自弃城而逃。三月与李清照“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金石录后序》)。舟过乌江楚霸王自刎处,李清照有感而作《夏日绝句》,以一首笔力千钧之绝句,凭吊项羽,对南宋统治者进行讽喻。其间是否亦有暗讽丈夫弃城之意?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五月,至池阳(今安徽贵池),赵明诚被旨知湖州。谁知其已离大去之期不远矣?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说,赵明诚将——
“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不幸的是,由于途中感疾,赵明诚竟于八月十八日卒于建康,终年四十九岁。李清照将他的遗体入殓,并以无比悲痛的心情写了一篇祭文,内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悲悼溢于言表。
在江宁期间,李清照心念故土,度日如年。在心情郁闷的时候,常常以前人的诗词为消遣之资。她特别喜欢词风和她相近的欧阳修的《六一词》。一次读到欧阳修的《蝶恋花》,开头“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句,便把她深深地吸引住,她说:“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词牌用的是《临江仙》,今存两阕,兹录其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只是建康时期的李清照,毕竟还是初次流亡,她的丈夫也还在世。建炎三年五月,高宗驻跸建康,遣使向金求和,遭到拒绝。在这同时向赵明诚发了一道圣旨,仍旧任命他为湖州知府。这时赵明诚已经到达池阳(今安徽省贵池区)。因为皇帝等着他到建康“过阙上殿”,只好草草安排一下,让李清照暂时住下。李清照本想夫妇二人离乱之中相依为命,却不料中途又要分手,不禁为今后的处境担起心来。加之身在池阳,举目无亲,所以倍觉凄凉。转眼到了七月七日,她想到天上的牛郎织女,离情别绪和对时局的担心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阕凄婉动人的新词: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
赵明诚的去世,彻底改变了李清照的命运,尤其在那个时代。李清照由于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又生了一场重病。当时金人又要南下,长江即将禁渡,朝廷忙于作疏散和逃亡的准备。赵明诚的妹婿任兵部侍郎,将随同前往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这时李清照尚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还有大量器皿茵褥。她自己因病不能走,便托赵明诚的妹婿李擢带去。可是到了十一月,金人陷洪州,这些东西便都散失了。
亲戚们疏散之后,李清照拖着病体,孤苦伶仃,无限凄凉。病中思念亲人,心潮翻滚,常常借助诗词寄托自己的哀思。一首《孤雁儿》(又名《御街行》),就作于赵明诚死后: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南宋小朝廷逃到江南,立足未稳,金人于秋高马肥之际,又发动凌厉的攻势。长江天堑终于不能阻挡金人的铁蹄。建炎三年冬十一月戊午,金人陷洪州,十三天后又陷建康。城陷之前,李清照又打算第二次逃难。
李清照从建康出发,先逃到杭州,再赶到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但这时的赵构已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跑得非常之快。李清照心急如火,一路跟踪。据她自己说:“到台,台守已遁;之剡(今浙江省嵊州市),出睦(今浙江省建德市),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三个多月中,词人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走过约三千里的路程。这对一个贵族出身的妇女来说,确是一次艰苦的磨炼。她的集子中的有些词章,可能作于奔亡道中: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势,故应难看梅花。——《清平乐》
李清照这次避乱,恰值建炎三年冬季,一路行来,漫天大雪。要是在往年,她总是与赵明诚对雪赏梅,然而此番却是孤身在外,心情分外悲伤。
《漱玉集》中有一阕风格独特的《渔家傲》,看来也是写于这一时期: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词是一首浪漫主义杰作。它以《楚辞》中《离骚》《远游》的感情注入篇章,不但五代词中所无,北宋词中亦极罕见。特别像大海这样的题材,前代词人根本没有写过。这是因为词人有过怀才不遇的遭际,有过追随御舟航行海上的生活体验,故而才能写出这种蔚为奇观的作品。把这种意境开阔、想象奇伟的作品纳入北宋苏轼一类的豪放派词中,是毫不逊色的。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正月,赵构打起“中兴”的旗号,迁都杭州,正式建立起南宋小朝廷的统治,控制着中国的半壁江山。
在临安住了一阵,她才对这座城市有了些体会。二月花木茂盛,临安人纷纷到西湖各处亭榭、山谷、寺观游览。李清照兴味盎然,也去了几处地方,可惜如今她形单影只,没有可以说点心里话的亲友作陪,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回来她作了一首七言绝句《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李清照生了一场重病,一度生命垂危,弟弟把封棺材的泥灰和铁钉都准备好了。幸好后来病情渐渐缓解,她可以起床略略活动。然而家国之思,离怀之痛,谁人能解?
彬宇先生首联以“簪缨坠尘”浓缩李清照从世家名媛到乱世飘蓬的命途骤变,“墨痕新”三字却于破碎处迸发文化生机——青州归来堂的金石遗墨,恰成废墟之上文脉不灭的孤灯。颔联更以“雁唳”刺穿家国倾覆之幕,发出山河泣血的史诗钹音,把易安的词笺化作南渡遗民涕泗横流的青铜方鼎——两联十六字,已然刻下半部南宋惨痛史的金石铭文。
词裂金石
“七叠声敲金石裂,三秋愁载兰舟沦。”颈联“七叠声”指《声声慢》开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十四叠字,以“金石裂”喻其音律如钟磬坠地,字字铿锵。这种创新突破花间词传统,被赞为“公孙大娘舞剑器手”(张端义《贵耳集》)。“兰舟沦”重构清照诗词意象,《一剪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原写离愁,此处“沦”字赋予家国沉没的厚重感,如后期《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愁绪升维。从闺阁“兰舟”到乱世“愁载”,标志其词境从婉约(前期)向沉郁(后期)的质变。个人闲愁化为时代哀歌,印证“词随境迁”的创作规律。
“君家不幸诗家幸,字字风霜泣鬼神。”尾联上句揭示文学史经典悖论。李清照的创作高峰恰源于苦难,前期词多咏物闲情(如《如梦令》“绿肥红瘦”),南渡后《声声慢》《永遇乐》等将个体悲剧升华为文化悲鸣,成就“易安体”的巅峰。王国维“天以百凶成一词人”正是此意。“字字风霜”既指语言淬炼(如《醉花阴》“人比黄花瘦”的凝练),更喻其精神韧性。李清照晚年孤身守护《金石录》遗稿,以文化存续抵抗时代崩毁,故“泣鬼神”实为对士人风骨的礼赞。李清照以女性视角补白正史,前期颠覆男性代言(《点绛唇》“和羞走”写少女情态),后期记录战乱中女性的流离(《清平乐》“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使“风霜”二字兼具美学与史学意义。
苟安临安,疲于奔命,让李清照深感一个女子生活的不便,总要依靠弟弟出面处理各种对外交际的杂事,而弟弟还要到官署办公,总去麻烦他也不是办法。就在她深感孤独时,有个叫张汝舟的官员主动示好。他是湖州归安县人,崇宁二年考中进士,是审计军队账务的八品小官。他有些实权,实际收入应该不少。
张汝舟妻子已经故去,他对李清照格外关注,总是打听她的状况,似乎有续娶的意思。按理说他这样的官员,要是续娶,一般会找二三十岁的女子,以继续生育。而张汝舟却向李家打探消息,有意联姻,这有些稀奇。毕竟,李清照已五十二岁了,年纪不算小了。
张汝舟在李家来来回回几次,打探到李清照并不排斥再婚便正式托媒人前来求亲,不外乎将来“举案齐眉”之类的好听说法。年过五旬的李清照经历之前逃难的一路颠沛流离,深感一个女子要主持家事颇有不便,容易被人轻视、欺负,之前在绍兴钟家的藏品被偷盗就是如此。她觉得张汝舟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的禄足够养活一个家庭,生活也算安闲。而且李清照见过此人的诗文,似乎也有些才情,再嫁此人,晚年有个依靠未尝不可,于是便同意了。
刚到张家,李清照慢慢适应新的人、新的环境,与张家的亲戚时有往来,也听说了不少张家的旧事。听人说张汝舟当年参加科考颇不容易,几次没有考中,后来私下买通官吏修改档案,才获得了同进士出身,有了为官的资格。张家亲友觉得张汝舟这样干是有本事,李清照听了也没太在意。毕竟,像父亲那样能顺利考中进士的文士仅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只能自谋出路。
过了一两个月,李清照才察觉张汝舟的性情与之前初见时不同。之前是故作姿态,如今渐渐露出本来面目。此人内心颇有算计,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风雅、淡泊之人。他总是若有若无地打探李清照的书画、古器的去向,似乎看上的根本不是李清照这个人,而是传闻中赵明诚的藏品,觉得那是一大笔财产。
李清照觉得此人的想法也是可笑,借着闲谈的机会向他说了自家藏品散失的状况。那些藏品在青州、洪州、剡中、绍兴等处大多已经被抢、被烧、被偷,早没了踪影,她手边只剩一些可供赏玩的书画、典籍、器物而已。可是这人总不相信,似乎以为她在弟弟家中还放置着许多财产,或者在哪一处地方秘密保存着什么了不得的金玉、古器。见此人露出鄙俗、势利的本相,李清照越发没有与之应付的兴趣。她静下心来细想,此人去年在池州公干,怕是听说过赵明诚和她带着数船书画、金石、古器到池阳之事,便觊觎这类财产,故而以结婚为名,行抢占之实。如此,此人与自己联姻怕是早就居心叵测,李清照心中不由得凉了半截。
她颇无奈。当年皇帝的御医王继先打主意要强行购买这些藏品,如今又来了张汝舟这位巧取之辈。张汝舟以为李清照把财产都放在弟弟那里,千方百计打听情况,见李清照不理睬他的话就恼羞成怒,言语上冷嘲热讽,乃至几次动手殴打她。李清照只能尽量躲开他,让自己带来的婢女尽量跟着自己,她甚至思量、觉得此人似乎想把她虐待至死,然后侵占她带去的那点陪嫁品。
她自己一向以见识高明自诩,没料到在这件事上却看错了人,不慎掉入泥沼中,说出去不知道别人要怎么笑话自己。思来想去只能与这个姓张的离婚,必须离婚。李清照再也无法忍受被他讥笑、咒骂、拉拽甚至殴打,与其同床异梦,不如早做了断。
七月底她寻得机会,带着贴身婢女回到弟弟家中,从此不再踏入张家的大门。为了离婚,她向人打听可行的方法,下定了决心。
可是,张汝舟并不死心,死缠烂打,做出一副不占到便宜誓不罢休的架势。无奈之下,八月中旬,李清照写了详细的状子,检举张汝舟的犯罪行为,到临安府告发他。调查期间,官府也把她关入监狱,以配合调查。由于她的检举状子写得非常详细,官府调查并不费力,很快查明了张汝舟确实有伪造档案、谎报应考次数的行为,加之綦崇礼帮她在皇帝面前说了好话,皇帝表示同情,她在监狱待了九天之后就获释回家,也免去了杖击之苦。她在家中静候朝廷的处置。九月一日,张汝舟被取消为官资格并编管柳州。李清照也与之离婚,这段不到百天的婚姻就此结束。
十八岁母亲过世,让她第一次知晓人间的忧患悲苦,到现在五十二岁,这一场婚变,更让她体味到人间生活辛酸的那一面。这几个月的经历,对她来说犹如一场噩梦,也让她对自己有了些反思。但她并没有沉沦与沉默,而是继续拿起笔,讽咏时事,感慨人生。
绍兴三年(1133年)五月,朝廷派同签书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出使金朝。李清照满怀激情地作古诗、律诗各一首为二公送行。诗中有“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之句,表达了反击侵略、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充满了关念故国的情怀。绍兴四年(1134年),李清照完成了《金石录后序》的写作。十月,避乱金华。十一月作《打马赋》及《打马图经》并序。
绍兴五年(1135年),在金华,李清照曾作《武陵春》词,感叹辗转漂泊、无家可归的悲惨身世,表达对国破家亡和嫠妇生活的愁苦。又作《题八咏楼》诗,悲宋室之不振,慨江山之难守,其“江山留与后人愁”之句,堪称千古绝唱。绍兴六年(1136年),李清照由金华返临安,此后一直居临安。绍兴十三年(1143年),将赵明诚遗作《金石录》校勘整理,表进于朝。
绍兴二十年(1150年),李清照七十岁了。
她决定去拜访闲居的米友仁,请他在其父米芾所书《灵峰行记帖》《寿时宰词帖》上题跋。从前她不敢主动去拜访士人,担忧被人说闲话,如今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妇,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米友仁擅长书法,因为求索的贵人、官员众多,他经常让门客模仿自己的风格书写碑文、传记之类,然后自己在文后亲书“元晖”二字而已。因为赵挺之、赵明诚父子从前与米芾有交往,两家也算是旧交,故而他得知李清照来拜会,当然要出来应酬。
《灵峰行记帖》是徽宗崇宁三年五月时,任管勾洞霄宫的米芾与同僚邵篪、胡端修、吴亮等人同游杭州灵峰宝刹时留下的诗歌与题名记。米友仁题跋云:“易安居士一日携前人墨迹临顾,中有先子留题,拜观不胜感泣。先子寻常为字,但乘兴而为之。今之数句,可比黄金千两耳,呵呵。敷文阁直学士、右朝议大夫、提举佑神观友仁谨跋。”
建炎三年,成都文士黄大舆编定《梅苑》十卷,选录唐末以来词人涉及梅花的四百余阕,序称:“于是录唐以来词人才士之作,以为斋居之玩。目之曰《梅苑》者,诗人之意,托物取兴,屈原制骚,盛列芳草,今之所录,盖同一揆。”里面选录了李清照所作的《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满庭芳·小阁藏春》《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清平乐·年年雪里》《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等几首词。能与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并列,足矣。
李清照真老了。可惜没有子女,没有含饴弄孙的机缘。倒是对深秋“乍暖还寒”的气候变化,比年轻时还敏感。已有一些飞雁在南下。黄昏起了晚风,吹落了台阶前的菊花。她独自坐在房间,无心读书、赏花,只是默默等待着天黑。既然没有人可以说话,不如独自写一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韩愈《南山诗》中七个联句,五言句句嵌入叠字,加起来十四叠词。本朝也有词人使用三叠、四叠、连叠等叠法。但以七个叠字开头,前所未见。同为宋人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写道:
近时李易安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头连叠七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
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李清照终于还是故去了。约在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怀着对死去亲人的绵绵思念和对故土难归的无限失望,李清照在极度孤苦、凄凉中,悄然辞世。
作为女词人,李清照无疑是最为杰出的一位。从优裕走向苦难的现实生活,酿就了她一颗千回百折的词心。她才调绝伦,著作也相当丰富。《宋史·艺文志》称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又《易安词》六卷。及至明代,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也还著录《李易安集》十二卷,可惜今俱不传。
李清照以封建时代的一位女性,竟能取得如此成就,确实难能可贵。她所处的那个社会,二程理学正在盛行,一重重封建礼教,宛如层层蚕茧束缚着妇女的自由,禁锢着她们的个性和创造精神。但李清照却敢于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拿起笔来抒写胸中的欢乐和痛苦,表达自己的愿望与理想。她敢于提出自己的文艺见解,以《词论》评述前辈作家的长短得失。
李清照的《词论》,提出词“别是一家”的说法,是宋代的重要词论,也成为她词创作的理论依据。李清照的出现,好似冰天雪地里一树寒梅,尽管霜欺雪压,还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赢得许多人的赞赏。和她同时代的王灼看了她的作品,说她“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朱熹读了李清照的词作,也极口称赞,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
清代王士禛,则进一步从宋词的流派进行概括,说:“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辛弃疾)称首。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他明白指出李清照属于婉约一派,并且位居这一流派的宗匠,后人难以企及。这一结论获得了后世的公认。
彬宇先生颈联以叠字惊雷与愁舟载恨,浓缩李清照词艺的巅峰突破——将婉约闺音锻为时代悲怆的“青铜编钟”,个人闲愁升维为山河倾覆的史诗哀鸣。尾联掷出历史悖论:靖康之变焚毁其“金石世家”,却淬炼出“易安体”的文学丰碑;“风霜”二字既指语言淬火成金,更昭示其以血泪文字赓续文明命脉,终使个体悲剧化作震古烁今的“风霜泣鬼神”。两联十六字,凿开中国文学史一道深刻裂隙:个人劫难与文明丰碑的共生,恰似火中涅槃的凤凰——焚身之痛,终成不朽之翼。
全诗以七律之严谨格律承载易安词魂之跌宕,实现了两重超越:
文体互文:将李清照词中“愁”(《一剪梅》)、“泪”(《武陵春》)等核心意象重构为历史叙事;
诗史对话:尾联暗应赵翼“诗家总爱西昆好”的批评,为女性文学正名。堪称当代古典诗词中“以诗证史”的典范之作。
李清照词对后来词人有着深远的影响。南宋著名爱国词人辛弃疾曾经学习她的艺术手法。有的地方是学习她的全篇意境,如《丑奴儿近》:“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他在题下自注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这首词跟李清照的《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非常相似,内容清淡空灵,饶有韵味。他的《行香子·三山作》则是摹拟李清照的句法,如:“恨夜来风,夜来月,夜来云”;“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很像李清照的同调作品。《问蘧庐随笔》指出这是“脱胎易安语”,说得完全正确。
清代杰出的词人纳兰性德的许多描写夫妇之情的作品,在风格的清新自然方面,亦深受易安影响。如他的《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词中不但引用了易安事迹,而且出语自然,声情婉约,颇得易安词的真髓。然而李清照对后代影响最大的是她词中所表现的国破家亡之后的深愁惨痛。南宋末造,临安陷落,词人刘辰翁读了她的《永遇乐》深为感动,填了一阕同调的词,在题下“小序”中说:“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可见李清照词在思想艺术上具有多么深刻的感染力量。
“君家不幸诗家幸,字字风霜泣鬼神。”词裂金石,千古竞传,李清照可谓大家矣!郑振铎先生说:“李清照是宋代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女词人。” 旨哉斯言!
(本文多参考《李清照》·徐培均;《尘埃与灵光:李清照传》·周文翰)
张红星教授注解:
簪缨:古代官吏的冠饰。比喻显贵。南朝·梁·萧统 《锦带书十二月启‧姑洗三月》:“龙门退水, 望冠冕以何年?鹢路穨风,想簪缨于几载?” 唐 李白 《少年行》之三:“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指李清照出身士大夫世家,父李格非为苏轼门生,夫赵明诚任知州,早年生活优渥。
尘:隐喻靖康之变后南渡漂泊的困顿生涯,晚年“流徙江南,寓居临安,器物书册十去七八”的悲凉。
归来堂:青州寓所名“归来堂”,暗含夫妇研究金石书画的惬意生活。
墨痕新:化用《金石录后序》“笔削其间”的治学精神,喻其词作《漱玉集》在逆境中愈发精纯。
雁唳:呼应《一剪梅》“雁字回时”意象,转为家国破碎的悲鸣。
山河碎:直指靖康之变(1127年)北宋覆灭的历史剧变。
北顾:暗写丈夫赵明诚任江宁知府时“缒城宵遁”的耻辱,及李清照南渡后“北人南渡者,皆涕泗”的群体伤痛。
涕泪频:浓缩《武陵春》“欲语泪先流”的个体悲情与时代共鸣。
七叠声:指《声声慢》十四叠字的艺术突破(“寻寻觅觅”),被杨慎评为“公孙大娘舞剑器手”。
金石裂:双关文物散佚(《金石录》“渐次散亡”)与北宋文明崩解。
三秋:本义:秋季第三月(农历九月),《诗经·王风》:“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表时间漫长。暗指李清照南渡后三个关键秋日:① 建炎二年(1128年)秋:赵明诚复官江宁知府,夫妇渡淮南下。② 建炎三年(1129年)秋:赵明诚病逝建康,李清照大病。③ 绍兴四年(1134年)秋:避乱金华,作《打马图序》(“自南渡来流离迁徙”)。
愁载:取《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之物理化愁绪手法。较原稿“愁系”更强化愁的重量感,史载其南渡时“连舻渡淮,又渡江”,舟中载书十五车。历史映射:绍兴元年(1131年)李清照携文物追随宋高宗航海路线,舟行明州(今宁波)遇飓风,“尽失所携古器”。
兰舟:木兰舟。亦用为小舟的美称。李清照 《一剪梅》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意象双关:① 实指交通工具:南渡所乘舴艋舟;② 隐喻生存困境。表达乱世浮桴的无奈。
沦:映射绍兴四年(1134年)避乱金华时的生存困境。语义层析:① 物理沉没:指建炎三年(1129年)洪州兵变,李清照寄存洪州的“书册什物”尽毁于战火。② 文明倾覆:喻指北宋“重文轻武”国策的失败,如《续资治通鉴》载“金人陷汴京,秘阁图书狼藉泥土中”。③ 人格沉郁:映射其晚年词风从“绿肥红瘦”(《如梦令》)的清丽转为“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的沉痛。
“君家不幸诗家幸”:反用元好问“国家不幸诗家幸”,强调李清照个人悲剧(夫亡、再婚讼狱、文物尽失)对“易安体”沉郁词风的淬炼。表达了苦难的生活磨砺出伟大的诗人。
风霜:既指《醉花阴》“人比黄花瘦”的生命沧桑,亦喻南渡后“萧萧两鬓生华”的苦难。
泣鬼神:呼应朱熹评其词“非妇人所能及”,陆游称其“纤丽处似淮海,雄桀处似东坡”。
尾联“君家不幸诗家幸”突破传统悼亡诗的哀婉格调,站在文学史高度揭示悲剧与艺术的辩证关系:李清照的苦难(“涕泪频”“木兰沦”)催生了“别是一家”的易安体;其词中“风霜”不仅是自然物候,更是士人在鼎革之际“守节”与“适存”的伦理抉择。
其中历史映射,诗中暗藏三个历史坐标:
1. 1107—1127年:青州归来堂的学术鼎盛期(对应“双安堂”);
2. 1129—1134年:南渡初期的流离(“雁唳”“北顾”);
3. 1134—1155年:金华、临安晚境的孤绝(“木兰沦”“泣鬼神”)。这种编年式结构,使诗歌成为易安生平的微型史诗。